我是知道的,当一群人聚在一起,一起远足的时候,故事将会因每个人的纠缠冲突而产生。正如爬格旅舍一样,每一间房间的住客,虽然拥有各自的房间,写各自的故事,但是我们都因为同一屋檐下,而相识,而相惜。

『逋逃藪』:零散文〈綁架案紀實札稿〉

偶然,捧一本厚重的書在手心上把玩。頑皮的手不羈地一翻,目光驀地掉落陷阱,轉瞬間被捆綁在文字上。長途巴士引擎的顫動,夕陽余暉在簾子隙縫間的晃蕩,猶如聲聲提醒,溫柔地,在我的感官範圍內呢喃:“這情狀不適合閱讀,別加重雙眼的負擔。”然而我無法把書本合上,被迫保持緘默,向不穩定的時空與忽明忽暗的陽光暗示:“不能輕舉妄動,我的視線已被綁架。”


門開了,她的手伸出來,白玉一樣皎潔而裏精緻的手掌,掌上托著一粒蘋果,血紅。(黎紫書〈天國之門〉)


綁架不是偶然。

犯下這刑事罪的綁匪,是一名手法純熟老練的慣犯。它蠢蠢欲動已久,早在馬華文學輔導課呈堂報告之前,已隱身于暗處,策劃多時。一旦得到千載難逢之機,它便全力以赴,不辭勞苦地在腦海中勾勒出潔白無瑕的手、血紅的蘋果,誘惑充滿好奇心卻又困惑迷惘的雙眸。它誘使視線一步一步進入它的圈套,把視線困鎖在它預設的牢籠。旋即氣焰囂張地勒索視線的親友,以便滿足它的私囊。

當視線陷入恐慌之際,掙扎而出的眼角余光,掠過腳邊笨重且塞滿筆記、書本與衣裳的行囊。刹那,從南馬到首都的舟車勞頓,猶如見血封喉的毒素一般,迅速地滲透血液、細胞與神經元,恣意在體內駐紮。精神頹萎、雙眸乾澀、手腳冰冷、肩頸僵痛、筋骨乏力……勞頓症狀一一浮現。

我真心希望是我個人的胡思亂想,但虛弱的皮囊總是如實地向中樞神經傳達最新的情況。稍微欺瞞一下,不行嗎?我不禁問,卻得不到任何答案。終究不能把眼簾合上,無奈在座位上投鼠忌器,時時刻刻戰戰兢兢忐忐忑忑地配合綁匪的種種刁難。時而伸出右手食指與拇指為它翻動書頁,時而調整身體姿態為它提供舒適,時而小幅度挪動端書的左手為它在最有限的時空內尋找光亮。

紙面上的文字,被焚穿玻璃窗與簾隙的焦黃火化了陰暗。燒黑了字面的意境,然後硬生生烙在腦門上,似乎有意在皮膚表層留下皺褶的疤。天國門外的子民神聖莊重的形象,猶如精美的塑膠袋遇上熱火,在一片驚駭嘶喊聲中化作刺鼻的黑煙、醜陋的黑液。安置在袋子裡的人性,被赤裸裸地押上囚車,推往人多口雜的大街小巷。綁匪釋放視線的條件,就是“追蹤人性遊街的經過,直到示眾的全程告終 ”。

這就是贖回視線的款項。


……混淆的記憶淩亂地浮起了剪碎的畫面。童年的自己與母親同跪在十字架前——教主日學的女孩在漆黑之中邊跑邊跳,手提袋被渾圓的臀部彈開——粉藕似的頸項上有一隻綠頭蒼蠅,正搓洗它污穢的雙手——風箏隱入群山的顏色,母親的手搭上我薄弱的肩膀——有一隻手,把避孕套塞在我的掌心。(黎紫書〈天國之門〉)



我必須趕在昏黃盡逝,世界陷入闃然黑暗前,給予綁匪滿意的贖金。倉促跟蹤遊街示眾的人性,我朦朧想起檀香漫漫輕煙裊裊的廟宇。母親把點燃的香,插入香爐。在一座座正襟危坐的雕塑前,她要我跪下,雙手合什。要我懇求學業進步、考試第一、未來獲得好生活。廟宇內的空氣非常濃稠,赤紅的香頭吁出的煙絲扭曲翻騰許久才化開,一片朦朧,恰似書本、草稿熬夜湮沒睡床給雙眸與意識帶來的幻覺效果。

記憶的時空失序,在遙遠的過去與不遠的過去之間來回躥動。

每一個情景的重現、消失,都是一次失序的穿越時空。華語、馬來文、英文的聽寫默寫抑或林林總總的考試,一旦有好果熟透,落到父親的手,總會有紅紅綠綠紙條按果子的品質評級,然後進入我手。老家主人房裡,影像開始朦朧的海龜布偶,背地裡豢養了綁架我視線的匪徒。它那五彩斑駁的布塊幾何成的龜背是我躺下,讓腦袋瓜兒停歇的最佳地點。有時我會咬著它的尾巴排遣煩悶,有時我會艱難地抱起它大大的身軀,往來于客廳、主人房與廚房,自言自語地幻想。幻想囤積過剩,最後在一次封鎖主人房的行動中爆發。我的嘴裡迸出了不可思議的言語,構成對房門外成年人蠻橫的責難。

無理取鬧隨著年歲的成長,漸漸潛移到自我意識的更深層,溫馴地蜷伏、默化在綁匪的腳邊,與之共生共存于不為人所知的一隅,韜光養晦、蓄勢待發。偶然,班上的競爭名次突破了數年來的瓶頸。在海龜布偶的陪伴下所提出的要求,一下子就得到應允。或許是回答試卷的手筆中了邪,或許是批改試卷的老師老眼昏花,或許是班上同學都在考試期間酣睡了。不日,主人房裡多了一台我的專署桌面電腦,而海龜布偶身影不知何時已不知去向。它下落可疑。當我的要求實現,掀開了索取的迷惘時,它開始畏罪潛逃。它龐大的身影隨著時間的單向行駛而漸漸縮小,緩緩地爬出主人房,逃進未知的逋逃藪。曾被它豢養的綁匪未曾餓死,反而日益成長,壯大。

意識以光速穿越記憶的時空之前,記憶的畫面情景倏地支離破碎。

意識在殘留下綁匪長期經營而成的,介於白色與黑色之間的混合色裏流連。視聽嗅感四覺記憶的分解重構,都受到那顏色不同層度的同化、涵化。無垠而迷茫的一片灰,似廟宇裡常年盤踞的煙,造成無藥可救的空氣污染,熏黑了雙眼。

跪在塑像前祈願的畫面再現,回憶的流域經受不起多次改道工程的折騰,防水堤不勝負荷而崩潰。最終,形神俱疲的洪水衝擊流域內的一切。亞里斯多德悲劇論、經濟學概念、林幸謙的情結、莊子盜跖之篇……等等關鍵字水腫如溺水屍,在氾濫成災的流域內進行諷刺性的浮潛。這些,都是綁匪為了優越感、為了驗證存在感的資產,也是它綁架身心後對靈魂的勒索、折磨與恐嚇後所掠奪去的贖款。


女嬰不安地看著高處玻璃彩繪的牧人圖,像是發出細微的哭聲。那姐妹不知從哪裡掏出一粒紅蘋果,那麼紅,血似的紅,在嬰孩眼前逗弄著。 嬰孩不哭了。(黎紫書〈天國之門〉)



意識逃離回憶的重災區,回到現實的巴士車廂。光源的照明越來越薄弱,車速也越來越遲緩,綁匪撕票用的黑刀子已抵在視線的脖子凸起的喉結上。壓迫感的長鞭揚起、落下,打在靈魂上。熱辣辣的痛覺,迫使我加快追蹤人性遊街的步伐。然而,引擎的動力震得紙面上的文字失焦而迷濛。最終,又是少女的手與蘋果鮮明地在腦海中搖晃。綁匪笑了。帶走了少女的手與蘋果的幻想,滿足地給視線鬆綁。我倏地合上書本,未感欣喜,卻有一股哀傷滋長。

掀開簾布,長途巴士離開收費站。經一番緩衝,車速恢復正常。大道旁小型的機場寂靜無聲。一架架過完飛翔癮後著陸的飛機,靜靜地守在停機位上,向過客炫耀它們的颯爽英姿。而我,把視線放生到更遠的地方,壓抑勞頓感。我即將回到象牙塔。在前人的智慧累積成的殿堂裡,我祈求一個指向,以擺脫綁匪的屢屢迫害、糾纏。

驀地一陣耳鳴,我恍若聽見莊子壓低了嗓子,以震盪迂回的聲音在耳邊低吟:“吾生也有涯,而知也無涯,以有涯隨無涯,殆矣。已而為知者,殆而已矣。”又似綁匪招搖跋扈地訕笑:“青山綠水,後會有期。”


(2010年3月30日刊于《南洋商報》副刊《南洋文藝》。 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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